《另一個喚畫師》

第十二章:在天明以前

 

  「我想放棄了。」

  聽見普倫達為漫長的自白畫上句點的話語,夜鷺稍稍皺了眉頭,對於這個結果似乎不感到意外。

  「你是指辭去泰勒小姐的搭檔一職嗎?」

  「我是指放棄畫畫了。」普倫達笑了一聲,重新拿起酒杯,把落到眼前的挑染瀏海撥開,凝視著杯中淡果色的白葡萄酒蕩漾,看著玻璃杯上倒映出的自己,很意外自己現在的表情居然會是這樣平靜。「……唉呀,反正我老闆也總是在說啊,我整天賣畫、還不如專職當個調酒師……或許還比較有成就。」

  「你--」

  夜鷺本還想說什麼,但似乎是查覺到什麼異樣、忽然抬起頭,看向通往走廊的門,這突兀的舉動並沒有引起普倫達的注意,很大的原因應該得歸咎於那超出負荷的酒精攝取量吧。

  看著微啟的房門,夜鷺神情複雜的苦笑了一下。

  「你暫時還是別再繼續喝了,我去給你拿杯水吧。」夜鷺這麼說,拿走了普倫達手中的杯子。儘管只是經過了短暫的沉默,普倫達似乎也已經抵抗不了睡意,靠著椅子、基本上已經趨於昏睡狀態,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。

  夜鷺隨手撈起了掛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外套,為了不吵醒普倫達,輕手輕腳的、往走廊前去。

 

◆◇◆◇◆◇◆◇

 

  糟糕了!

  在自己不小心因為天冷打了個噴嚏後,顏汀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停留肯定已經暴露了。

  幾乎沒有思考,顏汀當機立斷的選擇逃離現場,儘管很緊急,但仍是小心地不發出聲音、試圖偽裝成根本沒有人在那個房間前面待過一樣的假象。

  不過顯然失敗了。

  「汀。」

  當熟悉的聲音輕輕呼喚自己的名字時,顏汀才剛想踏上樓梯,可以說這個狀況就是被逮個正著了。僵硬的慢慢轉過頭,顏汀臉上的笑容相當不自然,憑藉著走廊微弱的燈光,她也看見了夜鷺微微的皺眉、以及有些無奈的笑容。

  「對不起我不應該偷聽你們的談話的。」不管怎樣、果然還是得道歉的吧。顏汀沒有多想,垂下了頭,只能盯著自己沒有穿上室內拖鞋的赤足,這才注意到或許是因為磁磚地的冰冷而有些僵硬。

  啊、剛才沒有考慮到會待這麼久,所以就忘了穿上拖鞋了啊。為自己的欠缺考慮感到有些無奈,不過顏汀並沒有聽見回應,有些疑惑的抬起頭,卻正巧迎上撲面而來的暖意。

  顏汀頓時感覺自己不僅僅是指尖與腳趾,似乎整個人都動彈不得了。

  「最近的晚上已經不像夏天了,得注意身體才行啊。」夜鷺輕聲說道,低下身子,將一件大衣為她披上。長版型的毛呢大衣披在顏汀身上,衣襬都長得能蓋住小腿,為了不讓它滑落,顏汀只能稍微拉著衣領、彷彿自己穿著披肩似的。

  「謝謝……」顏汀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,讓她不禁擔心起自己不知為何而加快的心跳聲、會不會因此被對方給聽見。大衣的材質柔軟,短絨毛面在碰觸的時候總會讓人感覺到放鬆……雖然現在好像沒有半點效果就是了。而且,衣服上頭還有著一股香氣,也不太像古龍水什麼的,但是聞起來讓人覺得很舒服。

  「啊、是不是聞到酒味了呢?真是抱歉……」像是察覺到顏汀的動作,夜鷺這才注意到自己忽略的細節,似乎是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,下意識的退開了距離,且為自己的欠缺考慮而反省。

  「沒、沒什麼!只是有點好奇這個香氣……原來是葡萄酒的味道嗎?」顏汀恍然大悟,且一邊拉著衣領,一邊向夜鷺解釋。原來葡萄酒的味道是這麼清新的嗎?與既定的印象不同,顏汀意外於不同於尋常的濃烈、反而帶著果香氣的酸澀與些許的甜味。「總覺得、開始好奇起品嘗起來的味道了呢。」

  「……雖然這麼說,但是我不能讓汀喝酒呢。」聞言,夜鷺先是愣了一下,然後不小心笑了出聲。

  「也、也不是這個意思啦!」發覺自己的話似乎讓對方誤會了什麼,顏汀趕緊否認,也被這對話給逗笑了,原先蒼白的臉色,也稍稍恢復紅潤。攢著那件溫暖的大衣,她微微偏頭,忖度了下該怎麼開口才好。「欸、很抱歉打擾你們的談話……那我就先回去了喔?」

  「嗯?」不過夜鷺聽了倒是一臉很意外的樣子,陷進了略顯突兀的沉默之中。

  期間顏汀也顯得滿頭問號,稍微偏著頭,觀察著對方是不是正在放空之類的。

  觸及少女水靈杏眼所投射而來的關注視線,夜鷺頓時有些慶幸、關於顏汀可能無法看見自己臉上浮現的困窘紅暈這件事情,不過還是抬手遮擋起因尷尬而浮現的笑容,且以彷彿喃喃自語的音量說到。

  「……我以為汀是有事想找我才會來的呢?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啊……」

  「欸?不、不是的!欸這樣講好像也不太對……啊!我、我的確是有事情想找耶魯談談的!但是來的時候就……」嗯,就剛好碰見了你們的對話,然後就順水推舟的站在外邊偷聽起來了。顏汀為自己辯解得有些無力,雖然覺得很想把這心中在意的事情盡快解決,但果然還是得看看狀況吧?

  剛才普倫達先生所說的那些話,仍記憶猶新。

  「不過耶魯現在應該要談談的對象,是普倫達先生吧?我的事情也不是那麼--」顏汀做出了認為當下最合理的判斷,半瞇著眼,微微笑著,且準備把大衣還給對方。

  「沒關係的,反正普倫達都已經醉倒了。」

  雖然早有察覺,但夜鷺對待普倫達的態度總是草率得令人刷新對他一貫的作風印象。

  不過說出這話的時候,夜鷺伸手止住了顏汀本欲褪下肩披的大衣的動作,且順勢彷彿邀請般、在她面前遞上了掌心。

  「雖然的確很晚了,但是不知道汀願不願意、讓我給妳準備一杯熱飲、稍微陪我聊一聊呢?」

  顏汀愣了一下,盯著那正等待著自己的手,不禁莞爾,以「那就麻煩了」作為回應,小心的把手交給他。

  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在走廊待得太久而導致手指冰冷,對方的掌心格外溫暖的這個事實,令顏汀眷戀似的、就像冬日裡不想離開溫暖房間的心態,悄悄的、從僅牽著手指的狀態,放心的把自己的手都交給了對方。

 

◆◇◆◇◆◇◆◇

 

  「這樣啊……」

  為了不影響甚至驚醒他人,兩人最終只點了廚房的小燈,落坐在面對廚房的吧檯。夜鷺為顏汀準備了放入蜂蜜的熱牛奶,雖然顏汀也說了咖啡也可以,但是夜鷺考慮到現在這個時間還喝咖啡感覺不太妥當而回絕了。

  對,雖然這麼說,但是夜鷺自己喝的就是黑咖啡。受到這種對待小孩子般的待遇,顏汀雖有些乾扁,也對沒有喝過這種東西而感到擔心,不過嘗試之後發現意外的好入口,顏汀也就選擇性地忽略了夜鷺說的「我老家那裡的孩子都很喜歡喝這個」的發言了。

  在聽完顏汀所講述的、關於今天遇見了克莉絲汀所發生的事情,與兩人相談的內容之後,夜鷺點了點頭,再加上剛才與普倫達的對話,總算是瞭解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。

  捧著暖呼呼的馬克杯,顏汀低著頭,只能看著杯中牛奶的倒影發愁。

  克莉絲汀認為自己阻礙了普倫達的夢想;而普倫達覺得自己無法達到克莉絲汀的標準。

  為什麼這兩個人明明看似很不對盤,但實際上卻是以對方的立場在思考的呢?而既然如此,為什麼從來不願意坐下來好好談一談、好化解這個誤會呢?顏汀認為自己的確算是個直腸子的人,但這種狀況實在無法理解。

  「雖然也知道,我沒有立場介入這個事情裡、但是……就算只是如果也好,我也希望他們兩個人能夠面對面談一談,或許、事情能夠有不一樣的發展也說不定呢?」

  夜鷺看著身旁的她,因為滑下肩膀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龐,所以沒有辦法看見顏汀此時的表情,不過,可以想像出吐露出那苦澀話語的無奈神情。

  「雖然失禮,但我認為這難以辦到。」

  夜鷺稍稍思考,坦承回應,啜飲了一口黑咖啡,在葡萄酒之後,咖啡似乎顯得更加苦澀了。

  「不過我能夠理解這樣的想法,不論於公於私,我也希望他們不要發展到那樣的結果。」

  夜鷺口中所指的那個結果,兩人都了然於心,但在這句話之後,本應開始討論對策的,但卻陷進了一陣沉默之中。

  「克莉絲汀小姐說她不懂藝術,她不明白什麼是美。」

  「啊,但是這樣的關係,導致普倫達覺得自己的作品只是成為了道具。」

  這樣而言,豈不是毫無交集點嗎?顏汀這才意識到這個事實。

  「但是很奇怪啊……聽克莉絲汀小姐說的意思,當初是她自己先認識了普倫達先生,才去邀請他成為搭檔的。」顏汀回想起那時候,克莉絲汀所露出的懷念的表情。「所以那個時候、克莉絲汀小姐一定是看見了普倫達先生的什麼特質,所以才做了這個決定的吧?」

  「但是汀,如果說,那個時候泰勒小姐是因為覺得普倫達的畫很美、才做出這個決定,那為什麼,現在無法感受到了呢?」夜鷺提出了這個再明顯不過的矛盾之處。

  「啊……」要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之下,就變成是普倫達無法滿足克莉絲汀的標準了啊。顏汀瞭解到這個推論無法成立,不過經過夜鷺的提醒,她倒是浮現出了另一個想法。

  那時候的畫、會是怎麼樣的一幅畫呢?

  「如果去問問克莉絲汀小姐,不曉得能不能得到答案呢?」喃喃自語的,顏汀將手抵著下巴,陷進了沉思之中。

  「……汀。」

  似乎是看見顏汀的沉默與苦惱,夜鷺遲疑了會兒,輕輕開口,喚回她的意識。

  顏汀抬起頭,轉頭過去面向他。不知怎麼的,她總覺得,與平時喊自己的時候不同,耶魯的聲音聽起來,有點無奈?有點煩惱?

  對自己聽出微妙之處這一點也感到疑惑,而只見夜鷺皺著眉,似乎在躊躇著該不該開口。

  「雖然這麼說,但是我們或許已經沒有這麼多時間替他們煩惱了。」

  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今天我與普倫達外出。」

  「啊、這個我知道。」

  「他找我來,不僅是為了談談……其實他早就已經有了決定。」夜鷺說著,一邊拿出了手機,骨感的手指在冷光螢幕上滑動,最終停留在一個畫面,將手機擺在桌面、推向顏汀面前。

  顏汀疑惑,湊近去看。

  那是飛往舊金山的航班時間表,出發地是他們現在所在的島國的首都,而時間,是明天、啊,嚴格而言,是今天的早上九點。

  耶魯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呢?這是顏汀第一個產生的疑惑,但當她意識到前一秒還在進行的話題時,頓時明白了這個時間點代表的意思。

  普倫達就要走了。

  而且是這麼倉促的、完成了他想要做的事情後,就將要離開這裡,或許還會徹底與事務所,以及克莉絲汀斷了消息。

  「他找我來,只是想拜託我有時間的話送他去機場。就僅僅如此,也沒有開口跟我說到辭職之類的字眼。」夜鷺平靜地闡述著事實,也跟著將視線落在螢幕上。

  上頭的時間是凌晨兩點。

  基本上,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吧。夜鷺心裡比誰都明白,普倫達這個人所說出口的話,就算只是商談,實際上也都木已成舟,不可能會有改變的餘地。

  但是,他沒有預料到顏汀最終會對這件事情如此在意。

  或許是因為今天遇見了克莉絲汀·泰勒吧?

  因為瞭解了對方的背景,所以汀才在意了起來,也因為她知道這只是一個兩人相談就能解決的問題,所以才會這樣積極的介入吧?

  但是她沒有明白,這就是現實上的無奈啊。

  不論他人怎麼關心與在意,甚至提出建議,做出最終決定的,仍然是當事人。

  普倫達難道沒有思考過這個決定嗎?答案無庸置疑是否定的,那既然如此,他仍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,那身為旁人的我們,還能以什麼樣的話語介入呢?

  如今的我,並不是他的夥伴,在他眼中、現在的我所說的話,究竟還有多少分量呢?我無法肯定,但至少,不論是什麼樣的立場,他人都沒有權力去試圖影響已經做好的抉擇。

  夢想與工作相互衝突的時候,會做出什麼選擇?這樣的問題、放在現實的狀況下,幾乎不需要討論。普倫達也只是做了一個較為理性的、且自己能夠接受的判斷而已。

  但是,這些該怎麼跟她說?跟眼前這尚未脫離窠巢的雛鳥訴說飛翔的風險嗎?

  看著眼前似乎是因為沮喪、或者是正陷入思考的少女垂著頭的纖細身影,夜鷺眼神一暗,看著正一分一秒流逝的時間,發出了無聲的嘆息。

  至少,我是說不出口的。

  夜鷺並不認為自己是個理想主義者,但是至少這種現實的無奈,並不想經由自己口中、向眼前這個孩子訴說。

  但或許是被她的希望所感染,我甚至也開始想著要介入這件事情中了。

  真是難辦啊……夜鷺稍微扶著額角,也跟著思考了起來,儘管這與他原本打算的「給予祝福、尊重普倫達自己的決定」背道而馳。

  「如果我們沒有辦法在天亮以前、扭轉他的想法的話。」顏汀彷彿囈語似的喃喃著,握緊了雙手,在確認過時間以後,又不自覺的加重了力道。

  如果沒有辦法留下他、那麼那兩個人之間,就不可能會再有談談的機會了。

  「……普倫達先生就要放棄作畫了?」

  夜鷺的回應是一陣沉默。

  「耶魯有看到那幅畫嗎?在普倫達先生房間裡的那幅。為什麼……明明是能畫出那麼美的作品的人、卻要放棄呢?」

  「……就算是妳我都認為美麗的作品,也無法給普倫達帶來繼續下去的動力啊。」夜鷺沉默,斟酌著字詞。「當普倫達自己有意識地想要『畫出更好的畫』、但並沒有得到回報,且不斷重複這個過程的時候,那麼這就不是『夢想』了,就僅僅是日復一日的『耗損』而已。」

  耗損……耗損自己對於夢想這個詞的可使用限度、以及耗損自己的熱誠,直到消磨殆盡的那一刻,「夢想」這個詞彙,就會淪為現實之下的海市蜃樓,雖然看得見、但你我都知道,那只是碰觸不到的幻影。

  這樣的論點,就好像是指夢想這個東西,本就是個拿來消費的、實際上卻沒有價值的空頭支票,當沒有資本,就跟廢紙一樣。顏汀思索著這句話,雖然能夠接受,卻難以認同。

  「……我也知道這麼說很不成熟、就像小孩子無理取鬧一樣……但是--」

  顏汀放下了杯子,艱難的說著,像是在克制自己不要再繼續說下去,但卻沒有任何成效。

  「要是因為明白這些道理就選擇放棄的話--那我現在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這裡啊。」

  並不是足以稱之為咆嘯的程度,但顏汀的聲音的確是不曾出現過的激烈。說出這些話時候的她,並沒有看著夜鷺的勇氣,嚴格而言,現在的她,也難以控制自己,不論行動、抑或者是內心的躁動。

  不行、快停下來!如果再繼續說下去的話……我恐怕會說出那些本來就不想說出來的、那些被自己有意識的埋藏起來的過去的啊!儘管如此希望,但就好似吹動風車的風已然停止、但風車仍無法馬上停下一樣,已經出現裂縫的心防,也無法再擋下奔騰的情感。

  「要是那時候、醫生宣告我可能這輩子再也沒有辦法恢復視力的時候……我選擇放棄,因為我已經沒有才能、沒有能力、也不受人支持了……如果那時候,我放棄了,我丟掉所有的畫筆、燒掉所有的畫與獎盃,那麼我現在根本不會出現在這裡的啊。」

  顏汀終於抬起了頭,在沒有色彩的視野之中,看見了模糊的景色,以及夜鷺因吃驚而顯露的、不知所措的表情,她才意識到,自己剛才的失態、憑藉著高漲的情感而說出的話語,已經不可能收回了。

  不行、我不能這樣子!這是遷怒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就這麼生氣啊。顏汀愣愣地摀住了自己的嘴,收回了本欲吐露的話語,不顧夜鷺的瞠目以對,從吧檯椅上跳下,攢著身披的大衣,不知所措的退至微弱燈光照射不到的陰影之中。

  「汀--」

  「如果那個時候、『那一幅畫』沒有被買下……沒有人告訴我就算如此還能夠繼續的話,我肯定會丟下畫筆,從此渾渾噩噩的度過、然後在不知道哪一天的時候、想起我曾經已過這樣的事情,用像是在講別人的事情一樣的口吻說『我以前也曾經想過要當畫家喔』這種話。」

  彷彿是觸及夜鷺那對淺色的雙眸,顏汀感覺自己稍稍的冷靜了一些……但仍不足以將雜亂的思緒撫平。

  「……對不起耶魯,我不應該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抱怨、也不該朝你發脾氣……但是、這些話,我沒有辦法藏在心裡--我沒有辦法看普倫達先生就這樣放棄。」

  明白自己無理取鬧的舉動是多麼令人困擾的事情,顏汀感到羞赧且抱歉的低下了頭,她並不確定夜鷺能否看見自己這樣狼狽的姿態,雙手不止微微顫抖,用彷彿只剩下吐息的、微弱的聲音,傾訴出最後的話語。

  「我不想變成那個樣子、我也不希望我身邊的人變成那種樣子啊!」

  輕描淡寫的說著曾經的努力,連自己都看輕自己曾經的付出……當連這種事情都不會感到心寒的時候,光想就覺得可怕。

  拋下這句話,顏汀握緊了雙手,短促的再一遍說著對不起,接著離開了微光照耀的這個角落。

  夜鷺本想攔阻,但那剎那的遲疑,僅讓他捕捉到滑落少女纖細肩膀的、殘存溫暖的大衣,以及一掌空虛。

  「向我抱怨……她是這麼認為的嗎?」輕聲的獨白,被揉碎於那像是逃跑般狼狽且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之中。

  明明只是說出了深埋的真心話,卻是抱怨嗎?

  夜鷺撿起那件大衣,冰冷的磁磚就算只是短暫的接觸,也已經奪走了上頭所有的溫度。

  看向走廊盡頭的光亮之處,夜鷺暗自覺得,或許、顏汀難得的不受拘束所說出的話語,搞不好真的能夠打動普倫達也說不定呢?

  「畢竟灰心喪志的人、都很容易被年輕人的話語給感動嘛。」

  明明無奈得眉頭深鎖,夜鷺卻露出了莞爾的笑容,好似已經打算等待天明時分的轉圜。

 

◆◇◆◇◆◇◆◇

 

 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。

  這個想法來得有點遲。

  顏汀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,自己已經推開了房間的大門,驚醒了本靠在椅背上休息的普倫達,也換來後者暴怒的問候。

  「你跟克莉絲汀小姐之間的問題根本不是因為沒有才能!談一談很困難嗎?談過以後再選擇放棄也沒有損失啊!」

  儘管毫無前言提要,顏汀也沒理會這麼多,劈頭就拋出了這一長串可以說是指責般的宣言。

  「妳在說什麼啊臭小鬼。」

  在顏汀闖進來以前似乎正在淺眠的普倫達露出了凶狠的表情,至於這股怒氣是源自於被數落了還是起床氣呢就不得而知了。

  有些困難的撐起沉重的身體,普倫達站了起來,就好像顏汀第一次見到他那時的狀況、青年挾著低氣壓與濃重的酒氣逼近,最後堵在門口、以身高優勢,睨視著矮了自己一顆頭的少女。

  這如果是平常,顏汀大概會選擇老實道歉然後落荒而逃,但是此時的狀況不能相提並論、甚至沒有思考的時間。顏汀深吸了一口氣,空氣中飄著的葡萄酒酸甜氣味刺激著鼻腔,醉人的餘韻反倒是讓她更輕易地說出那些理性尚存而顧忌著的話語。

  「為什麼要說看到我之後就決定要放棄了?你說我有才能--你有看到我努力了多少嗎?不要把『才能』這個詞堂而皇之的套在我身上啊!我可是連顏色也看不到啊!」

  顏汀說著,或許是憑藉著目前理智還沒回歸,提起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,向前了一步、普倫達愣著了,下意識的退後,卻也找不到反駁的話語。

  「要放棄的話、就找到真正想放棄的原因!不要拿其他理由搪塞自己啊!普倫達先生!」

  說出這句話後,房間陷進了死寂的沉默之中,好一陣子顏汀只聽得見自己有些粗重的喘息,將手伸向胸口時才注意到耶魯的大衣被自己遺忘了,但現在似乎也不是能夠說一句「打擾了」之後就能安然退場的狀況……

  彷彿隨著吸入夜晚的空氣而冷卻了滿腔熾熱,顏汀自己也稍微冷靜了下來。

  不過,剛才造成的混亂是不可能因為這樣而平息下來的。

  「妳--妳懂什麼啊!」

  普倫達的睡意似乎也已經被拋到九霄雲外,更因為被小孩子給訓斥引起的惱怒,扭曲了面容,咬牙切齒、不甘示弱的吼了回去。

  「我不管怎麼做,克莉絲汀那傢伙永遠無法了解!」

  現在並沒有去在乎為什麼顏汀會知道這些內容的細節,普倫達的咆嘯顯得空洞且無力,儘管想要辯解,卻沒有更好的論點。

  尤其是當觸及顏汀那實際上根本映不出顏色的雙眼,總會突然湧現一種「別和小孩子計較」的想法,硬是強迫自己壓下那些不理性的粗口與怒氣。

  「……我已經沒辦法繼續下去了、我畫不出更好的作品!我不像妳還有餘力去追著這種荒謬的夢想!這就是現實!顏汀小姐!」

  突兀的,普倫達露出了笑容,那是一個,彷彿燃盡餘暉的無奈的笑容、彷彿想表示這種事情也沒什麼的,輕描淡寫的弧度。

  看著這樣的表情,並不會讓人感覺到開心與喜悅,更不會感受到祝福,反而會從內心之中生出一種不忍的難受。

  就和昨天、雨後的下午,克莉絲汀·泰勒初次向自己所綻放的笑容一樣。

  顏汀皺起了眉,普倫達看見這樣的反應,似乎覺得自己說得太重,不自在的抓亂了頭髮,本來想藉此把她趕出去,但面對那不管怎麼看都顯得太過纖細、彷彿自己稍微推一下就會碰傷的嬌小身軀,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,兩人只能尷尬的站著。

  「……看不見顏色的我所畫出來的畫、連我自己也無法稱得上是滿意,但那個買下它的人--我不知道他在那之中看見了什麼價值,但是對我而言,那個從未見過的人、給予了我繼續下去的勇氣,照亮了我以為已到盡頭的前方隱藏著的道路。」

  顏汀彷彿自言自語的說著,彷彿在堅定自己的決心,深吸了口氣、伸出雙手拉住了一臉狐疑的普倫達,無比認真的凝望著他。

  那個時候,因為有人拉起了我,彷彿是在像我傳遞:即使是這樣的我,也擁有能夠繼續握著畫筆的力量的。

  「所以我才選擇繼續下去,才繼續走到了現在。」

  「妳居然還想繼續說啊?哈!妳能這樣說、只是因為妳還沒走到盡頭啊!臭小鬼!」

  普倫達不滿的嘖了聲,抱怨著,彷彿已將耐性給耗盡,反抓起顏汀相形之下顯得纖細的手臂、粗魯的把她帶往窗前……那個畫架上,擺著昨天顏汀沒有辦法一睹全貌的那幅作品。

  「我難道沒嘗試過嗎?妳以為我這五年來都在打混摸魚嗎?結果而言就是只能畫出這種沒出息的畫啊!」

  普倫達連看也不願意看向那幅畫,彷彿回到了最開始那種刺人的刺蝟狀態,只是一個勁的說著傷人的話語。

  哪怕這些話,最終都只是在自己內心劃上一道又一道的裂痕。

  「這就是我的價值!我的作品是連那傢伙都不屑給予評價的垃圾啊!」

  說著,普倫達推倒了畫架,油畫布與畫架倒在地上,發出了極大的聲響,幾乎都能聽見這巨大的聲音傳至走廊迴盪著。

  「是她邀請我的、我卻畫不出她認為美麗而完美的作品……就好像是我在浪費她的時間一樣!」

  將手放在胸前、似是感到難受般的抓皺了衣領,連普倫達自己都感到意外、為什麼在講述這些已經被自己所接受的事情的時候,會產生這樣難受乃至於鼻酸的感覺。

  「克莉絲汀·泰勒那傢伙是個天才、不管是什麼、只要是在紙上的東西她都能夠喚畫,所以說現在的我、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!她只要拿本圖鑑就能夠取代我!」

  顏汀聽著,因為普倫達愈漸加大的音量而卻步,但沒有退開,本想找到句間的空檔試圖插話,但並沒有成功。

  「既然如此、我放棄有什麼不對!我對她毫無用處、不僅我這麼想、那個副部長也是!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!就是因為我畫的東西沒有價值,才只會被當成工具!」

  「別人怎麼想又--」

  「因為我是她的搭檔!我不應該拖累她!但我沒有辦法啊!我沒有辦法叫她喜歡上我的畫啊!這麼久以來、儘管是我滿意的作品,她也不屑一顧啊!那我再怎麼努力都沒有意義啊!」

  啊、原來是這樣啊。

  普倫達的話語,就彷彿是投入平靜潭水中的石子。

  顏汀瞪大了雙眼,總是顯得無神彷彿幽深池子的瞳眸之中,濺起了恍然大悟的波瀾,漣漪激盪、最終驅散了她自己長久以來的糾纏不去的疑雲。

 

  我並不是需要價值,我只是、希望能夠知道自己到底能給耶魯幫上什麼忙。

  因為我的夢想,早已堅定。

  

  「不能明白的話、就讓她明白啊!」

  在心中的疑問得到解答的同時,顏汀感覺自己的話語,不再是那麼薄弱無力。

  「畫並不是只有學習過構圖理論、或者背後的故事的人才能夠感受到『美』的啊!美的東西、不論如何都能夠讓人發自內心的產生感動的啊!如果她不能明白、就拿出最好的、任誰看了都覺得『美』的作品展示給她看啊!」

  「然後呢?這樣做之後呢?這樣那些傢伙就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了嗎?」

  普倫達聽著,發出了不屑的訕笑,似乎對於顏汀提出這麼簡單粗暴的方式感到有些可笑,或者說是意外,乃至於不以為意。

  如果有那麼簡單就能辦到的話,我這五年間的努力難道都是假的嗎?

  這麼久以來我都無法畫出能讓她滿意--甚至是讓我自己滿意的作品了,更何況是現在?普倫達陷進了沉默,

  「要改變的不是他們,是你啊,普倫達先生。」

  要是普倫達先生無法明白自己放棄的真正原因是什麼,那麼他就會認定是自己沒有才能、所以才放棄了啊。

  普倫達放棄的原因,是因為自己無法達到他所以為的克莉絲汀的標準,最終歸咎到「沒有才能」之上。

  但是事實不是如此,跟才能沒有問題、也跟消失的熱誠毫無瓜葛。

  可是他自己卻渾然不知,只因為他們兩人就算名曰搭檔,卻從不曾相互吐露真心。

  明明為著對方思考、為對方擔憂前程,卻因為這樣諷刺的默契,而選擇緘默。

  「如果就這樣斷章取義的結束一切、你肯定再也不會拿起畫筆了吧?就算多年以後再次拿起畫筆,也只會懷著『反正我沒有才能』這樣的心態再次結束的吧?」

  放棄夢想,是很困難的,就算說出口,也不是能夠一刀兩斷的徹底訣別的。

  也是在那個時候--失去一切的我所畫出的話仍然被接受的那時候,我才明白:夢想不是為了迎合他人的產物,追求夢想也不需要才能,夢想本就不是為了生存與薪資……

  夢想是讓自己追求、讓自己知道怎麼度過「現在」的燈塔啊。

  「你不是沒有才能,你們只是沒有理解對方而已。如果你身上沒有可取之處、那克莉絲汀當初為什麼邀請你呢?」

  顏汀說著,蹲下了身子,將倒在地上的畫架拉起,也撿起了那幅畫。

  「就當作是最後一次的嘗試吧?試著讓她想起最初的契機、試著讓你自己不要後悔,最後再畫上句點吧?」

  彷彿在給予什麼建議與請求,顏汀那總顯得無神的雙眼、因嘴邊揚起的微笑而連帶的瞇成彎月,慎重的、將那幅畫遞給他的主人。

  「就算在這之後、你選擇離開,至少也是不會感到遺憾的離開,將來--也一定還會願意重拾畫筆的。」

  並不能夠理解,為什麼顏汀就向彷彿看見了未來一樣,能夠說出那樣真實的後悔?但是普倫達眉間所鬱結的煩悶與怒氣,在看見那平和且彷彿幻影的笑容時,一起消散了。

  但他遲遲沒有伸手接下那幅畫。

  「要是放棄了這個機會,將來可是連我也沒有辦法幫你的喔,普倫達。」

  不屬於在場兩人的聲音,從走廊上傳來。兩人訝異地看向門邊,只見不知道已經在門外聽了多久的夜鷺,儘管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,但眼神卻有些責備的意思,直勾勾的盯著普倫達。

  最終,他嘆了口氣,說了聲失禮了,兀自踏進了門檻,憐惜的將大衣重新披在顏汀肩膀上,一手攬著少女纖細的臂膀,一手接過那幅略顯沉重的畫,不由分說的、塞進了普倫達懷中。

  「如果猶豫的話,就選擇接受吧。」

  夜鷺說著,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把那幅畫交出去的,導致普倫達踉蹌了兩步,只能愣愣地抱住那幅畫,對夜鷺所留下的話語感到意外,呆站在原地,只能看著對方領著仍赤裸雙腳的少女,準備離開。

  「這是誰說過的話呢?我想你心知肚明吧,普倫達·克拉克先生。」

  在離開以前,夜鷺留下了這樣的話語,從中聽出了玩味與些許的調侃。

  房門無聲的關上了,這個夜晚、與這個房間,重新陷進靜謐之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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